2007年3月27日 星期二

野地黃花



  第一次到萬里溼地植物庇護中心工作的經驗,是很奇特的。看著一群人,在偏僻山中,拿著鋤頭、鐮刀、圓鍬、鏟子,將一塊坡地上的土裝進麻袋裡,背到水塘邊,填在一棵長名叫風箱樹的四周,那棵樹幹寬大,卻很矮小,不過一人高,但那群人小心呵護它,就像呵護一個孩子,為它準備舒適的眠床。他們說那棵風箱樹至少兩個50歲了。這樣的工作,這群人持續了一整個上午與半個下午。另外一群人,砍著小徑兩旁的非洲鳳仙花與蔓生至路邊無名的雜草,為台灣野白合、金花石蒜與另外的一些雜草闢出一呼吸的空間。最後,在當天稍晚的下午,所有的人,從山坡下,以傳遞的方式,將一盆盆的風箱樹搬到上午挖出泥土、整地、砌石而成的平台上,沒有人問為甚麼,彷彿每個人都知道目的,偶而他們會開開玩笑,但大家幾乎不太說話,默默而專注地工作。在傳遞了約100棵風箱樹之後,我撫著手心腫起的硬塊,心裡暗自決定,再也不要來參加這種工作日了。



  在那天結束前,西沉的陽光泛著粉紅色光芒,勾勒出眼前的山峰剪影,春風拂過,淡淡的花香瀰漫在山谷中,心裡有疑惑,究竟是甚麼樣的力量,驅使這些平日從事腦力工作的白領階級,褪下光鮮華服,跑來這種地方?是眼前的美景嗎?那又何必搞得如此全身污泥,筋疲力盡?納悶的也是,為何這些人看見那些長在山坡上人工挖掘的淺塘裡的植物,不但叫得出名字,還解釋哪些頻臨絕種。我心想這些人都瘋了,那不過是些雜草,雜草遍地都是,哪會絕種?



  然而,我正是這個環境中,典型的生態無知者。無知之處,在於看了太多生態節目,以為要保護的就是那些會跑會跳會飛會游的動物,而不知道該保育的還有那些「雜草」,不知道他們正是環境的指標,是自然生態最底層的一塊基石。



  所幸,人雖無知,卻有好奇心。好奇心,驅使我去探索這種無法理解的力量─ 這群人瘋狂與熱情的理由。溼地保育義工培訓課程應該是把鑰匙,我心想。



  上了課,聽到了更多名字永遠記不得的水生植物,也遇到了更多熱情的濕地保育者,但,光這樣,依然難以理解。



  五月的第一個禮拜,所有溼地課程的學員一同至桃園進行戶外觀察。首站是桃園龍潭。臨行前,心裡想著:「那種地方會有甚麼?工業區?糟糕的建築?污染的空氣?」都沒錯,但除了這些,還有其他。我們走過一片剷平的荒地,上面已有一座高科技電子工廠。繞過旁邊的小徑,耳邊充斥著轟隆隆的空調運轉聲,來到這荒郊野外,依然躲不過現代工業的聲音。但跨過小溪上的水泥塊,再往前走,就像一首音樂的結束,機械轉動的聲音越來越輕。此時,腳下不再是水泥,而是由石塊堆砌、小草舖徑的田埂。田埂的盡頭,是一排樹林,遮蔽了視線。穿過樹林,在樹與樹的枝椏間,靜靜地躺著一座水塘,推開枝葉,再仔細看,上面漂浮的,正是台灣萍蓬草。轟隆聲不再,事實上,甚麼聲音也沒有,眼前像是一部無聲電影,無風無聲,群樹圍繞水塘四周,像是庇護著它,彎垂的枝葉輕觸水面,與倒影連接成一拱形,池岸邊長滿李氏禾與許多我不知其名的雜草、蕨類,池心是萍蓬草--完美的圖像。那是不同高矮、色彩的植物所圍繞出的景象。萍蓬草黃色的花朵,完美地與週遭或橄欖綠或淺綠的樹葉融合一起,我不能想像如果它的背後是水泥牆座,是藍紫、桃紅的園藝花朵,會是怎樣的景象?萬物靜靜生長,沒有特別突出、耀眼的生物,並不是它們不美麗,而是它們超越美麗,交織成一完整的生態,讓更多的生物得以生存其中。我了解這就是它的家,只有在它原生的棲地,它才能展現風貌與角色。而這池水,竟然已是台灣萍蓬草最後的原生棲地。



  龍潭之行後,我開始有點了解這群人。但我覺得自己真正感受到他們的決心與熱情,是到了雙連埤與另一不能具名的原始湖泊之後。




  今天的雙連埤,在一個不了解它的歷史與過去的人看來,已夠美麗。群山環繞的山谷平地與湖泊,寬闊卻隱蔽,雲霧繚繞的山頭,因為陽光透射的方位,或逆光,或側光,各自顯現不同的色調。安靜的山谷,沒有人車聲,只有偶而傳來的蛙鳴。但是,一旦看過雙連埤曾經佈滿各種水生植物的景象,你會覺得如今的雙連埤讓人不忍。



  而另一座原始湖泊,因位置偏遠,雖然躲過了人類開發,得以保留較為完整,卻沒完全躲過人類的貪婪。



  我們疾行40分鐘,來到入口處,接下來,道路難行,有時得撐地攀上石頭,有時得跨過樹根,踉蹌前行。最後,這條由山豬踏踐而出的小徑盡頭,就是湖泊的邊緣。彎身穿過最後一根橫伸的樹幹,此時,眼前一片開闊。



  環繞湖泊的群山,在那樣陰雨的天候下,是深藍色的。如薄紗般的雲霧,輕而不均勻地披掛山腰。接近湖泊的界線處,樹的模樣清楚了,不再是群山的一抹深藍。樹的腳下,生長著各種水生植物,越往湖心,植物高度遞減,佈滿整座湖面。



  德鴻老師仔細解說各種植物,提醒在此處該注意的事,接著,一夥人踏上百年來泥炭蘚與芒草所堆積而成的浮島。這些死亡植物層層相疊砌成的基底,如今成了其他新生植物的沃土。



  浮島並不密實,有時一腳踩上去,整隻腳便陷入泥炭蘚裡。當眾人一陣慌亂,忙著從水中拔起腳來之時,老練的輔導員告訴我們這些菜鳥:最好的方法是跪下身子,匍伏前行。就當我趴下來,以更謙卑的姿態接近自然之時,看見了更多遠觀或立身所無法看見的世界。小紅蜻蜓在身邊飛舞,時而停落在水毛花頂端;各種不知名的蜘蛛,快速爬行,忙著躲避;水毛花間,長了更矮更小的水生植物,開著細小黃花,翠黃色的水下葉,在泥炭蘚底與水面這段淺而清澈的水中,宛若寶石,閃閃發光。



  我們匍伏接近湖心,接著,轉向,沿著岸邊準備繞回入口處。德鴻老師撥開芒草,指著靜靜立在樹下的東亞黑三稜。真的不起眼。無知如我,恐怕會以為那只是一叢較矮的芒草。但它在這天地之間、在那樹下,完全融入環境之中,顯得那麼自在,就如同我們生活在屬於自己的處所。



  這裡就是這些植物的家。人類或因為迫切想要擁有的貪婪,將它們帶離家園,事實上,多使他們客死他鄉;或因為立即可見的利益,填土埋葬它的家園;或因為無知,認為那不過是雜草,多留無用,除而後之。相對於眾人的價值,這群溼地保育者長期奔走、調查,比我們更了解這些植物的困境,因此他們四處演講、闢地收留搶救回來的植物,為的是想喚醒更多人對於環境的覺醒,留下這些生物的家;只想讓這些從被破壞的溼地搶救出來的植物,有一天,終能回家。如果,你不曾到過它們的原始棲地,遇見那樣和諧的自然景象,你絕對無法了解這些人的期望。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期望,正突顯了台灣目前環境保護的絕大困境 --一個「家」被破壞的生物,只能等待滅絕。我終於了解這群人的心意。



後記

2006年5月,四期溼地義工才到過的萍蓬草原棲地,如今,因新竹科學園區龍潭基地的擴充,可能就要消失。如果你與我們一樣,希望留下萍蓬草最後的家,請加入環境守護與溼地保育義工的行列。

��林琦珊 第四期溼地保育義工/環境守護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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