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14日 星期三

期待環運路上的寬容精神──給獻身環境運動的荒野伙伴的一封信(下)


環境運動之為社會運動



畢竟我們總是有抱負有理想的青年,既然自己的「環境意識」被喚醒,被「環境主義」洗禮,變得有點綠,也自詡要推動「環境運動」,面對這個分佈著「極綠」到「黑」的社會,總還是希望能讓社會變得「再綠一點」。我被別人染綠了,我也願意盡我的力把別的灰人染綠一點點。


針對一個試圖讓社會「再綠一點」的「環境運動」,我倒有下列兩個想像:


��1)來個「強勢革命」,把「黑」色的直接幹掉:通通抓起來、放到集中營裏進行人道毀滅;殺雞儆猴後再把「灰色」的全部立法規定他們要做到「淺綠」的標準;「淺綠」的繼續教育,往「普通綠」、「深綠」、「極綠」一步步提昇。

類似這樣的事情德國納粹幹過,試圖在種族上純化;幾國的共產黨幹過,試圖在社會階級上翻盤。我很懷疑「環境主義者」有這樣的實力去革命性完成任務嗎?論投票,現在的社會中灰加黑的票還過半數咧,想必連立法要求大家自備環保餐具也不會通過。論武裝革命,綠色人士沒錢沒勢的,沒什麼搞頭(而且武器和戰爭是很不環保的)。

��2)那麼或者還是回到「社會運動」的型態吧,就是要靠幾個先知修練自己變成「極綠」,讓這幾個「極綠」感召多幾個「深綠」,讓這群「深綠」再多感動一群「普通綠」,透過這一群「普通綠」去拉攏更多更多的人慢慢至少變成「淺綠」,還沒被感動到的就停留在「灰色」,不巧因故與綠色力量產生對立的就變成「黑色」了。

如果答案確實只能是(2)的話,結果就是和現在的狀況一樣。我們得接受:環境運動只能去「一點一滴地讓社會上的每個人一天比一天稍微再多綠一點點」,但不能除去不夠綠的人。

事實上這樣的過程也比較真實。如果一個人很輕易地從一個色度忽然地越過好幾級到另一個高階色度,這個人的人格特質也太不穩定了,對心理健康而言不見得是什麼好事。當然,偶爾有人因為特殊際遇大徹大悟,忽然跳幾階進到深綠,但推動社會運動不該依賴這種奇蹟,試圖一點一滴地讓人願意一階一階地往綠色走,才是環境運動者務實的期待。


構築環境運動的生態系


還有一個還蠻符合「生態金字塔」觀念的想法,我想也蠻貼近於真實社會的狀況。不過我沒有社會調查的實際數據,先會意地於下描述,實際的數據大家就別太計較。

我在想,環境主義的這個圈子,也是得形成一個「生態金字塔」的。這個一隻大冠鷲、十條蛇、一百隻青蛙、一千隻小蟲、一萬片葉子的概念,想必大家混在這個圈子都夠熟了,我就不細談。比之於整個台灣,可能目前就是有數十個「極綠」的典範級大師,然後帶出大概數百個「深綠」的環運工作先鋒,週邊環繞著幾千個像我這樣「普通綠」的環運義工們;而後在我們身邊有其他初進的會員、觀望中的會友、私下認識而開始接受我們觀念的親朋好友,形成數萬人口的「淺綠」帶;在此之外,絕大部份的台灣人民可能都只是「灰色」的,也沒怎麼在想綠不綠的問題,既不支持也不反對,壓根兒沒在要想的事情名單中。「黑色」是我們不希望的,但目前為止,依然存在。

這裏面,少了哪個環節都不容易維持。比方說,只有「極綠」大師,沒有「深綠」實踐者,大師的夢想還是夢想,大師常常思想深遠,但只及深刻地影響身邊的人,或者一場演講廣泛地影響數千人,沒有人持續帶領,這些老百姓也不會一下子就從「灰色」變成「深綠」,頂多在那一瞬間變成「淺綠」色,回家後受到世俗生活的影響,慢慢又變回「灰色」的老百姓(耶穌的深遠也要十二使徒和保羅的大力宣揚)。期待想得很深刻而正確的大師還有時間搞實務,或是期待搞實務的先鋒還撥出時間把思想整合得很好,總是強人所難。

同樣地,有了「極綠」和「深綠」,沒有一群「普通綠」的人,這些人也玩不下去。說實際一點,「極綠」和「深綠」的人往往沒錢沒勢,嚴重一點的在物質生活上有時還朝不保夕。他們當然是不在乎,不過如果是這樣,也沒什麼餘力去推廣理念了吧。如果不是我們這些「普通綠」的因為有穩定的工作,按時繳交會費,三不五時為了特別專案還捐捐錢,他們也玩不下去。而如果有一、兩個稍微再有心一點的「普通綠」轉而投入「深綠」的生態角色……哈哈!過幾年,他大概也會散盡家財。所以,我們這些「普通綠」的有如「護法」一般,維持著組織的運作和生存,並熱心地散播理念。一年一年跟著師父、大師兄,總是會從「普通淺綠」變成「普通深綠」。

我們這些「普通綠」的如果就是環境運動的底層了,那也很孤獨。畢竟自然之美、生態之奧有其趣味之處,我們總愛跟朋友分享。他們聽著聽著,稍微有點興趣但又沒那麼積極,就慢慢變成「淺綠」的人。因為有更多「淺綠」的人,「極綠」大師和「深綠」大師兄寫的書,才可能有更多人願意讀讀看;荒野的、鳥會的義賣月曆才可能有更多人購買;各個生態協會的自然活動,才可能有更多人願意去參加。不然永遠是自己人賣給自己人,也經營不下去。這些淺綠的會友們可扮演著「隨意供養」的重要工作呢!

所以,環境運動像是在一片「灰色的砂漠」裏蓋「綠色的金字塔」,一個個的環保團體正猶如一個個由「灰色」的水平面上構築上去的「綠色金字塔」,底層的「淺綠」擴得越大,上層的「極綠」才能堆得越高。

十幾年前,鳥類圖鑑除了那兩千個鳥會會員,哪有多少人買,這還是漂漂亮亮的「鳥綱」動物喔!現在蜻蜓、甲蟲、水生植物的圖鑑都有出版社肯出版(當然也是要有點理想性的啦),連蜘蛛都獨立出圖鑑書,可見市場已然打開。凡此種種,不可謂不是所有環運力量讓整個金字塔越來越大的貢獻,才讓這些原來算冷門的生態知識生產者,有了另一個販售知識的出路。就此而言,即使從真正的行家看來,許多的保育團體或自然教育團體的深度不夠,甚或策略稍有偏頗,但如此潛移默化、為後續更正確的環保路線出現做準備,亦不無功勞。

環境運動必須成為一個生態系:有十個頂尖的環運精神領袖,下面要疊一百個環運的強力尖兵專職投入NGO,再下面要有一千個熱心自然但有本業要顧的兼職義工,再下面要有一萬個環運的民間支持者,下面再有十萬個至少願意聽聽環運這東西的人(比方說號子裏的人可能連看都不想看)。某種程度,荒野(當然也包括其他的團體)讓更多人願意看看環保團體在做什麼,願意掏腰包買些自然書籍、紀念品,才養了其他的環保專業人士。如果沒有這個生態系,理念也就沒有民間的消費者,所有的環保團體只靠拋頭顱的人,並不會成功。要記得,這是一個社會運動。



門戶之見



如果再進一步描繪,這個社會猶如一片廣大無垠的沙漠,中間有一座由「淺綠」色的沙堆成的土丘,土丘上有好幾座金字塔,能進去金字塔的砂,綠度要比土丘的淺綠砂更綠。而一座金字塔上面,呈現著從底層較淺的綠到上層較深的綠的漸層色彩。越高,綠色越深。

不同的金字塔長相還真不太一樣。荒野被評為綠得不太夠(像在玩、在打混),偏偏又比較大,論長相,就是一個高度不太高(因為普遍綠得不夠),但是總體積很大的「矮胖金字塔」。有些團體思想非常嚴謹,帶頭的人綠得不得了,從內到外透著純綠的光芒,可能有三百公尺高,可是底下跟的人也不多,就形成了一根細柱般的「方尖碑」。

沙丘上的淺綠之砂,也就是初對自然生態有興趣的人,通常也沒什麼忠誠度和門戶之見,到處跑來跑去無所區分。倒是這些成家成派的金字塔群們,才會開始有路線、理念之辯,也才有荒野被別人批評太逸樂、沒做正經事、消費大自然、沒趕快圈護荒地等問題,同樣地,也有荒野去批評別人的手法如何如何的問題。

這倒讓我想起日前拜讀隨手版的《台灣通史》,講到清朝時期的台灣不斷地出現漳泉(同為閩人)互鬥、閩粵(客)互鬥之類的故事。連當時的三大民亂(朱一貴、林爽文、戴潮春,同為漢人)各為了某些原因而起兵造反,勢成之後,也都是毀於亂內之亂,同樣是反清之軍,又分起漳泉、閩粵來鬥,就被清軍給滅了。現在的台灣,閩、客間或許還有那麼一些尷尬在,但已經不是重點,反而老是所謂本省和外省的在搞尷尬,至於漳泉之間的矛盾,哪看得出來?場景改變,角色改變,演的戲碼倒蠻像的。

看來所有的對立,端看觀察者的角度拉得多遠。眼光放短,兩個路線相近的也是吵得起來,別人也可以嫌荒野的環保理念不夠正確,荒野也可以說別人做得不好。眼光放大,荒野和所有的保育團體在改變當代社會破壞自然、異化自然的這個大方向上,不都正各自努力著嗎?實在應該把眼光、氣力往外投,而不是把批評的箭頭朝彼此射。

想到這座島上的人在不同的時光裏,都同樣難逃這份「族群分裂內鬥」的命運,不由得脊背一涼,開始懷疑是不是台灣島的「風水」有問題,也彷彿是福爾摩莎的地靈為了防禦入侵的人類而設定的咒詛似的。不過這或許是人性中潛在的設定,舉世皆然,自責自卑是不太需要,能學習超越此宿命卻沒什麼不好。

我的意思是,真正對以「環境運動者」、「環保人士」、「保育人士」自詡的伙伴來說,該傷腦筋的,是如何把「灰色」的沙先多弄一些變成「淺綠」色,再一步步弄得稍微多綠一些。可是人總軟弱、人總偏狹,三不五時就會忍不住看到我們這個金字塔比較正,別人的金字塔哪裏歪歪的。荒野大概是金字塔蓋得比較大,被嫌路線綠得不夠純的機會也就多了。

其實大小也就是比出來的,那麼多個金字塔總是不會一樣大,總是要有一個最大的。不管哪一個環保團體是最大的,在這個後現代多元價值觀共存的社會,同樣在環運中都同時可以有菁英路線/普羅路線、激進手法/溫和手法、環境基本教義派/折衷派、絕對保育/永續利用、功利論環保/義務論環保等差別,有誰相信會有一個路線「完美」的保育團體是「配為全國保育組織之首」的嗎?

擱下身為荒野人的身份,我倒覺得荒野做為「最大的保育團體」可以讓全體環境運動者省思的是:「民意的依歸在何處?」(怎麼又開始像選舉了)如果荒野必須是這麼不嚴謹、這麼淺的綠的定位才足能成為台灣最大的保育團體,那麼,以「深綠」為標準來要求,會否徒然陳義過高,而失去了深入民心造成影響的機會呢?

說實在的,對整個社會而言,令我更擔心的,是連荒野這麼淺的綠都只能吸引到幾千人,就成為全國最大的保育團體(而且也就這幾千人),國內環境意識之「行銷」效果仍差,有待全國保育工作者省思。那些因為看出荒野的保育觀念不夠專業而捨荒野就他會的「深綠」前輩,我是不擔心,大家總在環境運動的路上,而且走越前面,還會引領其他「淺綠」往「深綠」前進。問題是大部分「灰色」百姓也不願來這麼「淺綠」的荒野中,恐怕也未必走上另一條「淺綠」的路,更難一下子跳到「深綠」中,這才是環境運動真正的問題所在。

我想,在環保理念的個別細項上,那些「我對你錯」、「我好你壞」的批判,還是保守一點吧(這種知識性的「真理」隨時在改)!我們最該加緊腳步花心力解決的事,是把理念推給「圈外人」。「圈內人」(如果各保育團體間還願意彼此當圈內人的話)的不完美,只是整體結構中的必然與過渡。在灰黑無光的生態環境中,能長出淺綠色的幼芽,已經令人感動生命的堅韌了,何苦急於指責它無法像成熟的葉片那麼綠得透徹呢!真要他一下子跳離現在的位置太遠,不切實際,反而讓自己的路越走越窄,又把「金字塔」蓋成「方尖碑」了。



結語



當然,也有朋友給荒野很具體、很有建設性的意見,比方說有人建議面對荒野是全國第一大保育團體這件事,可以讓基層義工驕傲而投入,但高層幹部要謙卑。咱們這些小解說員、小嘍囉可以比較好大喜功一點,而讓高層的理事長、秘書長的扮好人,去帶領大家在謙卑中沉澱。

除此有建設性的修正之外,其他許多保育團體間的批評(當然包括荒野的伙伴出去批評人家的話),實在是有點冗餘。如果彼此的功力(主客觀條件)都只足以做當時正在做的那件事,否定此事的結果是要誰去接手做得更綠嗎?(通常講話批評的人也沒力氣再接手做了)或者是叫做事的人連這件淺綠的事也不要做,回去過灰色的日子?

是否,環運路上的伙伴們,荒野的伙伴們,可以把眼光朝外放大。我們最困難的工作,是要把灰色的弄成綠色的,至於已經綠的為什麼不更綠的事,留待綠色力量大到值得內鬥的時候再來鬥嘴吧!

他人不可期,荒野的伙伴在面對「圈內荒野外」的綠人的質疑時,能知道社會運動的必然性,或許能比較「忍辱負重」一點,把路走得更遠。但至少自己總該是個可控的因素。要持續精進,讓自己更綠;而一但面對其他環運伙伴的工作成果時,更應該要欣賞、讚許,與之合作,在各自的跑道上「染沙子」,相煎何太急。

「環境運動」大概就是鼓勵每一個人在自己現在所處的位置上,一天比一天多綠那麼一點點的漫長工程吧!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